粟戎生将军:揭秘5.31惨烈的老山211高地争夺战!
文|华山穹剑
[前言]1985年5月31日,原第67军在云南老山211高地与越军进行了惨烈的争夺战。33年过去了,广大参战官兵英勇顽强、浴血奋战、誓死保卫祖国边疆的卓著战绩早已载入史册。但近年来,网上出现了对211高地作战片面和不实的渲染。引起很多参战官兵的强烈不满,亦误导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们。前不久,部分战友特意拜访了粟戎生将军,现将他对有关问题的问答整理如下,以正视听。
战友:现网上对30多年前211高地作战有不少议论,希望您能从维护67军参战官兵的整体声誉,尤其是安慰捐躯疆场战友的英灵出发,对当年的211高地作战真实情况作出客观地、实事求是的回顾。
粟戎生:这些天来不断有战友同我联系,也想让我讲讲当时的情况。我作为时任该军的参谋长,本不想勾起这些陈年往事,但又觉得这件事如果不说清楚便不能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给后人以交代。我可以根据记忆和手边的资料给你们说说有关情况。
问:老山作战战场上,什么是“阵地”、“哨位”?
粟戎生:老山地区是典型的山岳丛林地,不仅地形、地貌非常复杂,大部分为喀斯特地貌;而且地质结构也很特别,全是石灰岩地层。海拔较高的主峰向下延伸的大山坡上都有许多石灰岩小高地,我们把在防御地域内的小高地称为一个阵地。在大部分石质小高地上无法构筑战壕相连接的防御体系,只能依托天然岩洞、石缝配置人数不等的战斗小组,我们称之为哨位。
一般每个哨位根据任务和条件配置2—5人左右。各哨位相互掩护支撑,形成防御阵地。我军主战场防御正面约24公里,且全部为绵延不断的高山丛林,设防阵地约220多个,设防哨位约1100多个。我们对与作战相关的阵地都赋予了一个编号,但有时也使用地图上的标高来称呼阵地名称。用编号的一般称为阵地,用标高的一般称为高地。
在作战过程中,随着敌情、任务、季节的变化,少数阵地和哨位的数量位置也会变化,有调整也有增有减。老山位于北回归线以南,属于热带。所以,老山地区的作战是一场热带山岳丛林地特殊条件下的作战。
问:211高地的战场价值和地形情况当时是怎样?
粟戎生:船头、那拉方向是作战期间双方争夺的主战场。211高地是那拉方向的一个小高地,高地虽然不大,但地位重要。从稳定我方防御的角度看,它和166、168、156阵地共同拱卫我那拉方向的主阵地406高地的东侧安全。更重要的是从打击敌人的角度看,它距清水河口南岸的公路岔路口仅700多米,以火力可以有效切断公路运输。
而这条公路是敌人通往扣林山的唯一供应线,也就是扣林山越军的生命线,扣林山又是越军老山战场重要翼侧屏障。所以高地虽小,但势在必争。211高地是406高地(地图标高406米)向东延伸的一个长形山腿。该山腿有两个山头,相距约80米左右,敌我各占一个,我在西,敌在东。
我方山头地图标高211米,敌方山头地图标高227米。从现地看两个山头没有那么大的高差(可能是地图标注有误),但敌高我低还是明显的。整个山体都是石灰岩,我方山体从上至下有3个山洞,洞口朝向北或西北(即朝向我方)。上边的洞小,编为1号哨位,配3人,中间洞编为2号哨位,配3人,下边的洞大,编为3号哨位,配5人。
问:211高地接防前是我军是怎样部署的?
粟戎生:接防前,我们到友军在那拉方向防御的40师(甲)1团去了解情况,据友军介绍,211高地一直比较稳定,227高地敌人很少有行动,他们戏称为“模范阵地”。我从友军的防御部署图上看到,211高地所在的连,其防御任务明显大于其他连队。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没有想明白。当时的任务主要是了解团的部署,所以对连的部署没有过多询问。
问:211高地接防后我们的部署有调整吗?
粟戎生:我军接防以后,各团上报防御部署图,我看到211高地的任务归属做了调整。211高地的防御任务从406高地这个连调整给了他的左翼连。这样从图上看,该团一线各连的任务就比较平均了。因为连一级的部署不需要军级领导和机关过问,所以我们都没有再去查问。
事后来分析这件事,这样调整,从图上看,从理论计算上来看,是可以理解的,可能也是符合学校教材要求的。但打仗的要求是必须符合战场实际,必须分析任务区域内地形的关联作用,特别是复杂的山地作战,如果只照搬教条必会失败。
实际情况是,从后方通往211高地,只能从406高地东北侧经255高地才能到达。也就是说,211高地从军事地形体系上是经255高地与406高地连在一起的。
接防以后的这次调整,把211高地从原体系中切出来给了左翼连,而左翼连的166、168号阵地和211高地不在一条山腿上,从地形上来讲,不是一个体系,因此不能对211高地实施有效的支援。这实际上把211高地变成了突出于防御体系之外的一个孤岛。
正是这个调整,给后来5月31日作战中211高地1、2号哨位失守埋下了祸根。还有一个致命的原因是,29日24时,由5连接替了6连在211高地的防御任务。5连的这个班在阵地上只有29个小时,敌情、地形不熟,时间仓促,战斗准备很不充分。
所以,不仅在客观上造成5月31日的作战中1、2号哨位失守,而且该连开始一直没有发现失守情况,也就没能立即上报和快速组织反击,失去了一个有利的反击时机。
问:据悉,211高地战斗发起的重要原因是敌人想趁我军部队换防立足未稳之机,进行突然袭击。请您介绍一下换防时的情况。
粟戎生:我军去云南老山地区参战的部队共3万多人。由军部率原199师[临时番号为40师(乙)]、原138师[临时番号为41师(乙)]、原炮12师[临时番号为炮4师(乙)]及军直等部队组成。
老山战场有一条盘龙江纵贯南北。江西地域由40师(乙)接替防御,江东地域由41师(乙)接替防御。从5月16日开始组织部队换班,由于地形道路的限制及稳定防御的要求,只能一点一点换,要到5月31日才能换完。
5月19日从军区前指得知敌将实施“T5 M1”计划,但不知是什么具体内容。我们虽不断地进行分析,但由于刚进入战场,情况不熟,一直难以判断准确。
部队进入阵地开始,这就是真正进入战场了,伤亡的情况也就不断发生。作战初期,即使没有大的作战行动,全军每天也有十至二十人的伤亡。主要是敌人炮火造成的伤亡,其次是地雷造成的伤亡。
分析主要的原因,一是我换防行动敌人已经发觉,趁我新换防不熟悉情况的机会,对我打击;二是我方人员还不习惯在敌火下行动,不太会隐蔽,工事构筑也缺乏经验;三是阵地管理没有形成有效措施,人员随意流动,对阵地情况不熟悉,通道封闭不严格。部队几十年没有打仗了,上上下下都不知道上了真战场应该怎样应对。虽经临战训练,但还是差距很大,很难一下适应。
我军指挥所5月29日12时接替友军开始实施指挥。军区前指和交班的友军对“T5M1”计划都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明。我们只能靠自己分析摸索。直到5月30日22时,军首长根据获悉的敌“炮兵某团31日5时前完成射击准备”的情报判断,敌可能于翌日拂晓向我发起攻击,主要进攻方向可能是那拉口子。
接着,就分析研究对付敌可能于31日进攻行动的应急措施,对部队发出做好战斗准备的紧急指令。此后,敌方的情况也不断地出现。31日零时许,军区前指来电话明示:据获悉,敌可能是全线防御性行动,当然你们做防敌进攻的准备也是需要的。对军区前指的这个判断幸亏军未下达给部队。
问:敌人5月31日大规模进攻是预有准备的吧?
粟戎生:是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5.31”作战 。1985年5月31日5:40敌向我那拉方向和662.6方向炮火袭击,火力很猛烈,是我们从5月16日开始换班至今半个月来没有过的。我们分析可能这就是蓄谋已久的“T5M1”计划。
不管是敌人的什么计划,我们当时首要是抗住敌人当前的进攻。5:55敌向我多方向进攻。主要攻击那拉方向和662.6方向,同时对老山和八里河东山方向实施辅助攻击。总兵力约一个多团的规模。6:58敌第一次进攻被击退,7:18敌发起第二次进攻,也被打退。而后转入零星交战。直到11:30左右,双方停止直接对抗行动。
问:敌人5月31日大规模进攻总体上是失败的,但我们也有损失,是211高地丢失了2个哨位吧?
粟戎生:是的。8:00左右从情报获悉敌在E11(后来查明应是M1)俘虏我战士一名。E11和M1都是敌军对阵地的编号,我军刚接防,对敌情掌握不足,不知是哪个阵地。立即要求各部队清查人员,采取补救措施,但部队全散布在各自阵地,通信联络也不很顺畅,所以很难查清。因此采取的补救措施没有针对性,没有奏效。
直到15:00左右,1团参谋长报告:战斗开始不久,211高地通信联系中断,原有一个班防守,现在情况不明。反复观察高地顶端有敌活动,但未见我方人员。是阵地已经失守,还是我方人员退入洞中尚难以判定。团组织反击,18:30报告增援部队上去了,到达了211高地。
事后发现,由于刚上战场,各级对地形、对阵地都不了解,不知211高地有几个洞,加之是夜暗行动。增援部队到达211高地3号洞,就认为是夺回了211高地,也就没有再向高地顶部反击。事实上,在当天的战斗中211高地1、2号哨位是失守了。
问:请您介绍一下5.31后211高地作战的详细过程,当时上级是怎么要求的?
粟戎生:这种边境局部战争,政治因素大于军事因素。敌军迅速利用夺占了211高地1号哨位,在广播电台大造声势,广播“夺回了被中国军队占领的高地”。
我国外交部查问总参谋部,总参谋部查问军区前指,军区前指查问军,“丢了阵地怎么不报告?!”军师都不知211高地的战斗详情,被问得莫名其妙。
经反复核查,才搞清情况:211高地有3个哨位(洞),3号哨位是主阵地,1、2号哨位是前哨阵地。主阵地一直在我手中,1、2号两个前哨阵地失守(敌人可能只占据1号洞)。
从军级作战指挥的角度去看,全军有1100多个战斗哨位,抗击了敌人一次团规模的进攻,歼敌700余人,只丢失两个前沿哨位,不是大事。因为在作战中,攻防进退,双方拉锯,阵地反复争夺、几经易手是正常的事。只要多歼敌有生力量,主阵地稳定,关键要点不丢,就不是大事。
而这种边境作战是以政治因素为主的,但我们这些在战场的指挥员,一开始并没有认识到这么深,我们看重的是敌我态势和有利的作战时机及部队的损失。但上面看重的是国家的声誉和军队的形象,敌军通过广播造出了舆论,因此上面要求军立即组织部队夺回211高地1、2号哨位。
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但战争又是有其内在规律和规则的。首先符合了作战的规则,战争才可能为政治更好地服务,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问:当时军区前指有命令吗?
粟戎生:军区前指在对67军“5.31”作战取得歼敌700余人的初战胜利肯定的同时,从6月4日起就要求尽快夺回两个哨位。前指司令到军指挥所传达上面的指示,同时要求部队“组织成排成连的冲锋”夺回211高地的1、2号哨位。
问:当时军师两级的态度怎样?
粟戎生:从6月1日开始敌我双方重点围绕211高地展开作战行动。我方首先是弄清了情况:211高地的主阵地3号哨位在我手中,1号哨位被敌占领,2号哨位敌我双方都未占据。
接下来是如何守住3号哨位和伺机夺回1号及重占2号的问题。敌方则是如何巩固1号,把我挤出3号的问题。双方不断对211高地及周边炮击,已将该地区打得像个采石场。从侦察情报获悉,敌在该地区仅2—3天就已伤亡115人,换了3个连队的番号。我方也不轻松,仅为坚守3号哨位,补充给养抢救伤员,每日也要伤亡10人左右。
从6月5日起,军师开始反击两个哨位的作战准备工作。在6月6日军召开的师长、政委会议上,军要求40师(乙)力争于9日前夺回两个哨位。军里认为,现在敌我双方都困难,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总部和军区前指要求组织反击夺回1、2号哨位,所以我们要抓紧组织实施。40师(乙)师长、政委表示回去尽快研究反击方案。此后,军和师共同研究拟制了反击方案。
问:请您具体讲讲211高地反击作战的战斗经过。
粟戎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总部和军区明确要求迅速组织反击,必须坚决执行!军里研究决定6月9日组织反击。为坚定部队反击作战的决心,加强对部队的指导,军长政委决定,6月8日两位付军长分别到两个步兵师[40师(乙)和41师(乙)]指挥所,我到40师(乙)1团指挥所了解掌握情况。
我理解军长、政委赋予我们的任务就是,坚定部队反击作战决心和直接了解情况。因为我们都是只带一名参谋,没有能力实施直接指挥。整个作战过程始终按照军师团的指挥系统逐级实施指挥。
战时,通讯联络繁忙,一线各指挥所任务繁重,经常出现上报不及时,多方协调困难的情况,所以直接派员到一线掌握情况,帮助协调经常是必须的。这种做法也是我军战争年代形成的传统,当时师里也派了一名副师长到一团指挥所,我们共同了解情况,协调行动。
我到1团指挥所,就开始了解情况。发现部队准备工作差距较大:1团绝大部分兵力都在各自的阵地上,全团可用于反击的预备队,仅有不满员的两个步兵连。
由于刚上阵地,预备队还没有去过一线阵地,因此反击部队对敌情不明了;对211高地附近地形不了解;对攻击路线不清楚;只有抓紧时间准备才行。距攻击发起还有7—8个小时,按照平时演习的情况来分析,如果采取的措施得力,有这些时间应该还能够准备好。
再者,总部和军区前指的命令指示已经非常明确,在立即打与不打的问题上,我们没有一点可回旋的余地。因此我就没有向军长报告部队准备不足,怕干扰军的决心。
但实际情况与预想差距极大。 8日晚,师决定以偷袭方式实施反击。攻击部队即从待机位置向进攻出发地行进,预计午夜发起攻击。待机位置距进攻出发地大约有3公里左右,但仅有一条一人宽的泥泞小路,且要通过两三个敌炮火封锁地段。
到当日24时了解情况,部队没有到位,进一步了解行进到哪?带队指挥员说不清楚到了哪里。加之在行动之前担任攻击任务的9连连长遭炮击牺牲,对部队行动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
直到天亮才报告:看明白自己的位置了,部队被敌炮击打散,在逐步收拢中,但距预定攻击出发阵地还远,无法按计划实施攻击。鉴于此种情况,只能确定按原计划向后顺延24小时,即9日夜发起攻击。部队返回原待机位置。
我和团里研究,为避免再出现上述情况,在这白天十几个小时内,要安排攻击部队抓紧时间办以下几件事:一是组织干部和部分骨干,到偏马方向看211高地地区地形;二是组织他们看行进路线;但事后分析,在当时的情况下,部队是难以落实这些要求的。
6月9日准备继续按原计划组织实施。总参作战部部长、副总参谋长先后打电话对突击队的编成、多波次冲击提出要求。但实际结果和8日一样,直到天亮攻击分队也没有到位,只好再顺延24小时。
即6月10日再按原计划实施,定于午夜发起攻击。但发起攻击后,天下大暴雨,能见度不足1米。只好暂停攻击行动,待天亮后再行动。 部队实际到11日早上5点才全部到位展开。
这时候,继续打还是不打,军师之间出现了不同意见,师倾向放弃这次反击行动。军指挥所认为,夜间攻击的分队打散了,有的在高地上,有的可能在半路上,还有牺牲的烈士和伤员,如停下来不打,很可能又会有被俘或丢下烈士。
再者,总参首长之前指示“要打就要坚决打下来,不要怕伤亡”。军首长要求部队坚决打下去,务必夺回两个哨位。军师意见分歧的事是我13日返回军指挥后了解到的。
作战时军事上的意见分歧,甚至发生争执是很正常的事,不能以此来推断当时不主张继续打就是对的,因为也可能会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211高地面向我侧的战场容量很小,从西北侧的进攻出发地255高地,到211高地仅有一条倾斜狭窄的山腿,可供冲击的宽度仅有约20多米,如果从南侧166高地的西半部进攻,正面也只有60多米宽,而且要下40—50米的陡坡到沟底,再冲上50—60米的陡坡才能到211山顶。
而且沟底还有搞不清楚的地雷场。两个方向都不可能展开“成排成连的冲锋”,只能主要沿255高地方向小股逐次添油式的攻击。双方炮火都十分猛烈,攻击部队如果不能快速进到山洞,在阵地表面停留,伤亡就会很大。
几次攻击未果后,1团事先准备的兵力(两个不满员的连)已经不够用,只能临时从3团再抽调一个连参战。临时抽来的连队仓促上阵,对地形敌情的了解就更不足了。仗打到这个份上,虽然困难,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否则,阵地上的伤员、烈士的遗体如何能抢救下来。
我反击分队与敌在211高地表面阵地展开激烈的争夺战。接近中午时分,战场情况出现了转机。团前方指挥所报告:排长刘海洋带二梯队进到3号哨位。下午17:00,攻击部队报告:夺回了1、2号哨位。我们即上报师、军。
此时天色渐黑,战场枪炮声也逐渐冷了许多。团指挥所与一线部队此时有两部电台有联系,随即反复命令现场指挥员指挥部队组织好防御。现场的电台开始对组织防御的命令还有回应,但反复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应了。
是人员伤亡还是电台损坏搞不清楚,因此团对组织防御的落实情况也是不得而知。团的电台又无法越级直达班排。
问:请您讲讲211高地反击作战的后续情况。
粟戎生:5月12、13日,战场争夺逐步缓和,转入封锁控制阶段。指挥所多方反复了解作战过程和当前情况,但由于通讯联络不畅,参战单位多且不同建制,不少直接参战人员伤亡,所以一直搞不清楚。
我13日晚饭前返回军指挥所时,大家还都认为,1、2号哨位在我手中,虽然代价比较大,在反击211高地1、2号哨位时,大约伤亡50—60人,但仍然可以算是个胜仗。13日将近下午5时,40师(乙)向军请示,提出对211高地的防守部署:人员坚守3号哨位,用火力控制1、2号哨位。军未批准。
直到6月18日我们军指挥所才了解到,211高地1号哨位有敌人。我们觉得11日反击部队报告夺占1、2号哨位,应该是真实的,绝不相信部队会造假!但是何时又被敌人占据,如何占据的?我们想不明白,部队也讲不清楚。从战场情况分析来看,应该是在我无人守卫1、2号哨位的情况下,敌人乘虚而入的结果。因为这几天没有发生再次争夺的作战行动。
什么没有人守卫?只能分析是:对防守作战行动,团指挥所有明确命令,但在当时的条件下,现场指挥员无法具体组织落实,即使当时能够指派人员进洞防御,但对于接下来的协同和支援保障,是不可能组织落实的。因此当坚守1、2号哨位人员牺牲或负伤后离开,就会出现无人守卫的情况。
事后看来,在建制已乱(先后有2个团的3个连队参加攻击),反击部队对敌情地形不熟,天色已晚的情况下,现场指挥员也难以组织和指挥好部队行动。对于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总部认为是部队没有夺占1、2号哨位,而谎报军情!我们坚持:绝对没有谎报军情!但又拿不出有效证据。“谎报军情”的帽子压力很大,但也只能有眼泪往肚里流。
直到9月8日我们再次组织反击作战,一举夺回1、2号哨位。在洞中拿回几只枪,从枪号上看出,有敌军的,也有我军6月11日参加反击作战的连队的。说明当时我反击部队确实进入了1、2号哨位。这才把压在头上的大帽子扔掉了。
说到这里就要再简单说说“9.8”反击作战的情况。
199师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的老部队,具有不怕挫折,坚韧顽强的战斗精神。接受“6.11”作战失利的教训,重新开始准备再次反击作战。首先是从思想上统一对夺回1、2号哨位政治意义和军事作用的认识,在这个基础上,认真分析敌情地形,制定反击作战方案,组建了突击队和防御队,然后在相似地形上反复演练。
9月8日清晨,在1团的直接指挥下,趁敌刚换班不久,上午又疏于戒备,天有大雾能见度低的时机,第一突击队17勇士由师侦察连副连长原明率领,突然实施昼间奇袭,仅用16分钟就以轻伤2人的代价一举夺回了1、2号哨位。随后,1团7连和3团7连相继加入战斗。越军不甘心失败又连续对211高地实施了反扑,在40多天内先后发动了200多次进攻和偷袭。
在199师坚守部队特别是3团及炮兵的有力打击下,寸土未得,被击毙越军300多人,轻重伤员不计其数,最后只得放弃了夺取211高地的企图。
问:很多人听说在211高地作战期间,有一名战士在军部开枪行凶。究竟是何原因?
粟戎生:这件事战后直至现在在坊间一直有一些传言。1985年6月30日晚饭时,军部管理处一名战士持枪行凶,造成炊事班一名战士牺牲,两名军领导负伤的恶果。事情的起因有两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他在给家里的绝笔信中所说的:我参军是为了找出路,没想到刚参军就上了战场。解放军那么多部队,怎么就轮上了我们军?据说就是我们军首长好大喜功,跑到军委要来的参战任务。你们不给我好,我也不能让你们好!
第二个因素是,部队刚上战场,一线部队比较困难,人手紧张。军机关和直属队确定,抽人到主要方向一线团对口帮忙,每期大约半月左右。第一期已在进行中,而这个战士由于思想情绪不顺,和驻地老乡打架。管理处长批评他说:你怎么跟老百姓打架?有本事到前线去打敌人!他就理解为,下一期就一定轮到我去一线了。上了一线还能有好?!所以你们不给我好,我也不能让你们好。在这样两个因素作用下,他趁军小灶食堂开饭之际,开枪行凶。
事后看来,部队初上战场,立即面临生死问题,思想教育必须跟上,必须加强,而且不能留死角。再有,当时军部和野战医院住在一起,每天都能看到不少伤员烈士,血肉模糊的场景对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刺激很大。如果不能及时的教育和正确引导,思想上容易出问题。
我之所以今天说这件事,是想告诉大家,行凶的人和参加反击作战的部队没有一点关系。军管理处发生的这个屎盆子不能扣在211高地反击战斗部队的头上!
问:那场战争是距我们最近的一场实战,有许多经验和教训值得汲取。我们非常想听听您的认识和感想。
粟戎生:第一,应还原历史。
说到211战斗,骂我的人和传说不少。我现在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对这些骂声和传言早就想开了。与在211作战中负伤和牺牲的战友们相比,挨点骂算什么!我理解我挨骂可能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是距战斗前沿最近的、职务最高的指挥员,仗没打好,我当然有责任,不骂我还能骂谁呢?
二是我的父母是共产党的干部,建国以后共产党执政,有些事没有干好,人民群众不满意,再加上有些干部子弟表现不好,更加重了这种不满。所以能以此为由表示一些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人从生到死,怎么可能不挨骂?幼年时不听话,爹妈要骂;上学时有点矛盾,同学会骂;工作后关系处理不好,同事、老板也要骂;过去常说,一个人不挨骂怎么能长大?所以我能理解,想想也不生气了。
我想,骂我可以,但说我们67军这支老部队的坏话,不应该!我们67军全军上下好几万人,在老山奋战1年多,胜利完成作战任务,中央军委的嘉奖令给予了充分肯定,对此不容置疑!
任何一次战争都充满着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老山地区作战也不例外。轮战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在实战中检验和锻炼部队。每一支轮战部队在作战过程中都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利的教训。
我们绝不能以一次战斗的失利而抹黑整个部队的战功,更不能站在个人或局部的角度、不负责任地扩大和制造负面影响,以猎取人们的眼球。现在追究责任也没有什么意思,吸取教训才是最有意义的事。这些年我一直在部队训练一线工作,参加和组织过几十场训练演习。我都尽可能把我们的教训告诉大家,希望能对后来人有所帮助。
第二,要吸取的教训。
到边境作战,连去带回一年三个月,可吸取的教训很多,在这里只把我想到的,与211高地作战有关的主要教训,点题式地概略讲讲,供部队在组织训练中借鉴,供有兴趣的人参考。
一是长期的和平环境带来的影响。长期的和平环境对于国家经济建设是非常有利的,但对于一支军队来讲,面对这种环境,如果高层领导头脑不清,指导不明,带来的影响将是致命的。
和平时期军队建设决不能变成建设和平军队!和平时期的军人可能一生没机会打仗,但是不能一天不准备打仗!对于这一点,我们的军队没有把握好!
二是训练与实战的差距。由于上述指导思想的问题,我军在训练指导上从“练为战”逐步变成了“练为看”;训练内容上从“全过程”逐步变成了“折子戏”;训练方法上从“真对抗”逐步变成了“红必胜”。
训练中注重整齐划一的操场制式教练,表面文章和形式主义的东西也不少,忽视战场需要的实际应用训练,所以平时看部队训练成绩都不错,但真上战场了,实际需要的技能都不够。
在战场上我们经历和看到了太多的,由于训练不好带来的损失。这只能怨我们平时没有训好部队,带好部队。血的教训刻骨铭心,永远记取。
三是敌我换班时间的影响。我军这次换防,比当面敌军晚了一个月左右,敌人对战场已经基本熟悉,战斗积极性正在高涨时期。
我军换防行动被敌人侦察得知,被敌人抓住了情况不熟,没有实战经验的时机。后来,在我军范围内换班,我们注意了掌握合适的时机,以及采取必要的保障措施。
但我军与兄弟军的换班,时机由上级掌握,且两个军之间的协调保障比较困难。
四是条令教材与实战的差距。由于我军长期没有了实战经历,再加上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及教条主义的影响,条令和教材逐步教条化和形式化,完全忘了灵活机动是我军的克敌法宝,战场实际是作战的基本依据这些最根本的原则。
这次作战,刚接防就调整了211高地的任务部署,应该就是只根据条令从地图和数据分析决策而来的,完全没有考虑战场地形敌情的实际情况,给了敌人以可乘之隙。真是教条主义害死人!
五是军人的血性教育。政治思想教育与部队思想实际距离较远,长期没有军人血性教育。平时抢险救灾,大群体行动还可以应对,上战场后炮火连天血肉横飞,小群或孤身再加夜暗,一开始时难以适应。
平时训练,子弹炮弹的落点离训练者都很远,从没有听过子弹打在身边和炮弹从头顶下落时的啸叫声,没有感受过炮弹在身边爆炸的冲击波,更没有见过真的血肉横飞。
部队头几次挨枪炮直接射击,见到血肉模糊,就乱了方寸,一挨打就散了,再加上夜暗,就更难收拢起来了。
反击部队连续3个晚上向前机动不能到位,与此有关。但部队还是好部队,经过几次、见过几次,就练出来了。后来通过再多的“百米生死线”,敌人的炮火再激烈,也能从容应对了。
六是熟悉与信任。部队是一个生死与共的战斗集体,相互之间必须建立绝对的信任与熟悉,否则难以形成整体战斗力。这一点平时可能不太明显,上了战场在生死面前则非常重要!
部队平时疏于这种培养,以及战前临时调整建制、调换干部,都会影响整体作战能力。所以平时带部队,就要注重培养上下同欲患难与共的作风。
特别是选拔任命作战部队指挥员,必须按作战要求考核,决不能迁就照顾。否则要上战场了,临阵换将后患无穷。
七是按级负责,信任部属。作战行动分为战略、战役、战术几个不同的层级,不同层级的指挥机关,要重点关注各自的层级。
对下级要指导,但一般情况应尽量不干预下级的具体行动。因为一般情况下,层级越高,离战场实际越远,结合具体实际也就越难。
一个军作战,220多个阵地,1100多个哨位,持续作战一年,个别阵地哨位反复争夺拉锯,完全是正常现象。面对这样一个小仗,上级完全应该相信军党委能带领部队完成任务。
我67军在一年作战中,抗住了敌43万多发炮弹的轰击,粉碎了敌多次团营规模的进攻,几十次连级反扑和千余次排以下偷袭、袭扰,不仅守住了友军交的所有阵地,还对敌盘踞的约20个高地,成功地实施了多次出击作战,就是最好的证明。
八是细节与全局。全局是由各个局部和许多细节组成的,有些影响各个局部联系的细节,甚至会影响到全局。这就是“细节决定成败”。指挥员和指挥机关必须抓住和解决这些细节。在6月11日的反击作战中,夺占1、2号哨位以后,没能组织好有效的防御,就是一个细节导致了反击作战的失败。教训极为深刻!
第三,有关带有全局性问题
特别是还有一些条令、教材、训练都没有涉及,但在实际作战中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一是关于军事行动服从和服务于政治外交斗争。在作战部队的团以上指挥员中,对于“军事行动服从和服务于国际政治外交斗争”这个原则,应该是都听说过的。
但部队平时没有这方面的教育,所以在许多人的头脑里,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当两者发生矛盾时,如何“服从和服务”更没有思考过。初期我们这些在现场的指挥员,主要考虑的是如何改善战场态势,如何减少伤亡。
但在一年的作战中,我们碰到过几次部队还没有准备很好,上级就根据国际形势的变化,命令部队马上就打;也碰到过几次部队准备好了积极要求打,上级根据国际形势的发展,不批准打的情况。
这才使我们的头脑逐步地清醒起来:打不打是政治家的事,军人的责任是,一旦政治家确定“打”,就去拼命打赢。所以我们后来就抓紧一切时间、尽一切力量去做准备,做到只要上级确定打,我们就一定打赢。
二是关于作战代价的评定问题。在老辈们革命战争年代的回忆录里,有时可以看到:“不要怕部队伤亡……”“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战争年代也确实有为了全局把一个部队全打光的实例。
但是在现代战争中,新一代军人真上战场了,心理上能否承受住流血牺牲的代价,谁来掌握这个“代价”的尺度,是现场指挥员,还是团、师、军指挥员,还是战区、总部?部队在学习和训练中都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平时的对抗演习中,部队战损50%还在打,我们也见过演习中战损70%的部队还没有撤下战场。我想,这是一个局部与全局的问题,所以应该是由负责全局的指挥机关才有权确定这个问题。
边境局部战争,仗虽然不大,但涉及国家的政治外交斗争,因此也只有国家总部(是总部代表国家在指挥)才掌握全局,才有权对代价做出评定。
第四,我的问题和教训。
前面讲的是共同的教训,就我个人来讲,问题和教训主要是以下几点:
一是我到1团后发现部队准备不足,但此时距战斗发起还有7—8个小时,按平时演习的情况看,如果采取的措施得力,应该可以准备好。再者,军长、政委派我们下到师团的任务之一是坚定打的决心,而且总部和军区前指要求部队反击的命令非常明确,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对此情况我就没有打电话向军指挥所报告。
二是我对野战部队地面作战的激烈残酷程度估计不足。对由此带来对部队行动的影响估计不足。我60年代虽曾参加过作战,但那是国土防空作战。其激烈残酷的程度远比不上地面作战。
三是对部队不熟悉。我刚调到军机关不久,对40师(乙)特别对1团各方面都不了解,对他们平时的训练情况、应急反应能力等心中无数。
四是对部队下指示提要求一定要从部队的实际情况出发,并帮助部队解决落实中的困难和问题,否则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在后来的作战和工作中,我时时记住这些教训,力争不再重犯错误。
战友:听了您的这些讲述让我们很受感动,也受到了很多教育和启发。谢谢您!
粟戎生:参加老山作战至今已经过去30多年了,这次战友们能聚在一起,心里很高兴。按保密规定,30年可以解密了,咱们这些作战行动的直接参加者,可以具体说说亲身经历的情况了。
这次希望你们能把关于211作战的情况汇集清楚,形成文字材料。这对还原历史本来面目、澄清网络上的流传能起到一定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些历史资料能对部队今后的作战准备有所裨益。
[编后语]老山作战是我军迄今为止进行的最后一场战争,许多战例和经历对我军未来战争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在此前30多年的时间内,很少看到官方或中高级指挥员对那场战争的回顾,无数官兵用鲜血生命换来的经验教训和宝贵的精神财富正在令人痛心地消逝着。
211高地争夺战是老山作战期间具很大影响的一场战事,民间议论很多,有人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哗众取宠、任意发挥,甚至有不怀好意者借机造谣、杜撰抹黑、恶意攻击。粟戎生将军本来可以对那场战事避而不答,但在此文中粟将军认真回答了编者的每个问题,讲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料背景以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反思,严肃、真实、深刻、思辨,体现了一位战将对历史、对战友、对未来负责的态度和勇于担当的品质。
来源: 英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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